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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林和自由主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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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档:2021年7月分类:政治哲学

这段时间阅读伯林的《自由论》及相关书籍,发现伯林的思想广博又深邃,他是哈耶克和波普尔的好友,他的很多想法甚至超越了穆勒,我特别欣赏他坚持在自由的前提下,坚守多元和容忍。伯林有两篇重要的文章,重要得我不得不转到这里来,为此我专门进行了OCR识别,并且人工校对。

第一篇文章是他总结自己的思想史,回顾最重要的两个观点:一是否定历史必然性,即否定决定论,二是再次阐述自己关于消极自由和积极自由的观点。这篇文章摘自伯林的作品《我的思想之路》(1987),全文收录于《观念的力量》(伦敦,2000:温多斯;普林斯顿,2000: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


决定论

政治自由是我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两个讲演的主题。第一个讲演题目是《历史必然性》。在这里,我陈述的观点是:决定论是一种千百年来为无数哲学家广为接受的学说。决定论宣称每个事件都有一个原因,从这个原因中,事件不可避免地产生。这是自然科学的基础:自然规律及这些规律的运用——构成整个自然科学——建立在自然科学所探讨的永恒秩序的观念之上。但是,如果自然的其余部分都是服从于这些规律的,那么唯有人类不服从它们吗?当一个人就像绝大多数平常人(虽然并非绝大多数科学家与哲学家)那样假定,当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时他并不是非要这么做不可;他从椅子上起来,是因为他选择这样做,但他并不是必须要做这样的选择——当他这样假定时,他就被告知:这是一种幻觉;随着心理学家的必要工作的完成(它尚未完成,但至少从原则上讲是可以完成的),总有一天他会发现,他的所是和所做都是必然如此的,是不可能不如此的。我相信这个学说是错误的,但我在这篇文章中并没有证明这点,或者说我并没有驳斥决定论,而且我也怀疑这种证明或者驳斥是否可能。我的唯一用心是问自己这两个问题:为什么哲学家或其他人认为人类是完全被决定的?如果他们是这样认为的,那么,这与一般所理解的正常的道德情操及行为是否相容?

我的观点是,主要有两个理由支持人的决定论的学说(注:伯林自己并不认同这两种学说,而是在叙述这两种学说的过程中对它们进行反驳)。

第一个理由是,既然自然科学是整个人类历史中也许最成功的故事,那么假设只有人不服从由自然科学家发现的自然规律,便是非常荒谬的。这的确就是十八世纪的phibsophes(哲人们)所坚持的。当然,问题并不是人是否完全不受这种自然规律决定——只有疯子才会坚持人不依赖他的生物学或心理学结构,不依赖于环境或自然规律。关键的问题是:他的自由是否因此完全被杜绝?是不是还存在着某个角落,在其中他可以做他选择的事情,而不是被前在的原因决定去做这种选择?在自然领域中这也许是个很小的角落,但是除非这个角落存在,他的作为自由的存在物的意识——这种意识无疑是普遍的;绝大多数人相信这种观点,即虽然他们的行为中有些是机械的,有些却是服从他的自由意志的——才不至成为一种巨大的幻觉^这种意识自从人类开始时,即从亚当偷食禁果时就存在了。亚当虽然被告知不要偷食禁果,似偷食了以后也没有这样回答:“我禁不住这样做,我并不是自由地这样做的,是夏娃强迫我这样做的。”

第二个理由是,它把人们做的好多事情的责任,推到非人的原因上面,从而使他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无需负责任的感觉。当我犯了一个错误,或者做了一件坏事,或犯了什么罪,或做了我或其他人认为是坏的或不幸的事情,我会说:“我怎么能够避免得了呢?我就是被教育这样做的”;或者,“这是我的天性,自然规律应该对此负责”;或者,“在我所属的那个社会、阶级、教会、民族中,每个人都是这样做的,而且没有人谴责这样做”;或者,“从心理学上,我是受我的父母彼此之间的行事方式以及他们对我的行事方式决定的,是受我置身其中的经济与社会状况决定的,或者是被迫这样做的,无法做其他选择的”;或者干脆,“我是在执行命令”。

与此相反,大多数人相信每个人都至少能够做出两种选择,两种他能够实现的可能性。当艾希曼说“我杀死犹太人是因为我被命令如此;如果我不这样做我自己也会被杀死”时,人们可能会说:“我觉得你不太可能会选择被杀,但是从原则上讲如果你决定这么做,你就可以这样选择。并不真的存在像自然界中那样的强迫,导致你做出你的行为。”你可能会说,当面临巨大危险时,期望每个人都如此行事是不合理的。的确如此,但是不管多么不可能,在他们“能够”作此选择这一字面意义上,他们都应该决定这么做。殉难是不能期望的,但是殉难是可以接受的,不管其概率有多么小。而且这正是它如此值得称道的原因。

这就是历史上人们接受决定论的理由。但是如果他们接受决定论,那么至少存在着一个逻辑上的困难。这意味着我们不可能对任何人这样说:“你已经这样做了吗?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做不可?”隐藏在这种说法下面的假定是,他其实可以不这样做,或是可以做其他事情的。我觉得正是我们的全部日常道德观点(在其中我们可以谈及责任与义务、对与错、道德褒贬)——也就是当人们不是被迫行事时(他们能够以另一种方式行事),他们因其所作所为而受到的称赞或谴责、奖励或惩罚——我们日常道德依赖于其上的这种信念与实践的网络,假定了责任的观念;而正是责任使得在黑与白、对与错、快感与义务之间做出选择成为必要;同样,在更广泛的意义上,使得在生活方式、政府形式与整个道德价值星丛中做出选择成为必要——不管他们有没有意识到,大多数人实际上都是根据这些价值星丛来生活的。

如果决定论被接受,那么,我们的词汇就要做出非常根本的改变。我并不是说这事从原则上讲不可能,但是它的确不可能为绝大多数人所承受。在最好的情况下,美学将代替道德。你会羡慕或赞扬某些人的帅气、慷慨或精通音乐,但这不是他们的选择的结果,而是“他们被造就”的结果。道德赞扬也将不得不采取同样的形式:如果我因为你冒着生命危险救我而赞扬你,那么我的意思是说,值得惊叹的是你被如此造就,以致无法避免这样做;而且我非常高兴我遇到的是某个确确实实被决定要去救我的人,而不是一个被决定故意朝另一边看的人。值得尊敬与不值得尊敬的行为、享乐主义与英雄般的殉道、欺诈与真诚正派等等,所有这些都变得像漂亮与丑陋、高与矮、老与少、黑与白、英国或意大利父母所生一样,是我们无法改变的。因为一切都被决定好了。我们可能会希望事情变得如我们所愿,但我们不能为此做些什么——我们被如此造就,以致除了依某种特殊方式行事外无法做任何别的事情。事实上,行动的概念本身就意味着选择;但是如果选择本身是被决定了的,那么在行动与纯粹的动作之间有什么区别呢?

对我来说非常矛盾的是,某些政治运动一方面要求牺牲,另一方面却又持决定论的信念。例如,马克思主义是建立在历史决定论——社会在达到完美境界之前必须经过若干不可避免的阶段——基础上的,它责令人从事痛苦而危险的行动、强迫与斗争,这样一些对于行动者与受动者同样痛苦的事情;但是如果历史真的不可避免地带来完美社会,那么一个人为什么还要为这样一种据说不需要人帮助也会达到其适当而幸福的终点的过程牺牲性命呢?不过,存在着一种古怪的人类情感,即,如果天意在你这一边,你的事业必胜,那么,就像马克思所说的那样你必须牺牲你的生命以缩短这个进程,从而带来新秩序临近的阵痛。不过,是不是那么多的人真的都能被说服去面对这些危险,以缩短那种无论他们行动或不行动都会导致幸福的进程呢?这个问题总是使我、同时也使其他人感到困惑。

我在这个讲座中讨论的问题,一直是具有争论性的问题,它以往被激烈地讨论与争论着,也仍将被激烈地讨论与争论。


关于自由

我的另一篇讨论自由的讲演题目是《两种自由概念》。这是我就任牛津大学教授讲席的致辞。它的要点是区分自由的两种观念,即消极与积极自由。关于消极自由,我指的是不存在阻碍人行动的障碍。除了由外部世界,或支配人类的生物的、生理的和心理的规律所产生的阻碍外,还存在着缺乏政治自由的阻碍——这是我的讲演的核心。在缺乏政治自由的地方,这些阻碍就是人为的,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消极自由的程度取决于这种人为阻碍存在与否,也就是说取决于我不被人为的制度、纪律或某些特定人类的活动所阻止,而自由地沿这条或那条道路前进的程度。

说消极自由仅仅意味着自由地做我喜欢做的事情,这是不够的,因为在那种情况下,我可以简单地遵循古代斯多鳴派消灭欲望的方法,使自己从实现欲望的障碍中解放出来。但是这条路径,即逐渐消除会导致障碍产生的欲望,最后会导致人类逐渐失去其自然的、有活力的活动;换句话说,处于最完美的自由状态的人将是那些死者,因为在他们那里既不存在欲望也不存在障碍。但是我心目中的消极自由,指的仅仅是一个人能够顺着走的那些道路的条数,至于他走不走,那是另一回事。这是政治自由的两个基本含义的第一个。

有些人不赞同我的观点,坚持说自由必须是一种三重关系:我克服、清除或摆脱障碍仅仅是为了做某件事,即自由地做某个或某些既定的行动。但我不接受这种说法。当一个人身陷囹圄或被绑在树上时,他就是不自由的;不自由的最基本的含义就是如此。这种状态中的人唯一寻求的,是打碎他的锁链,逃离监狱,他并不必然是为了实现某个特殊的行动。当然,在更大的意义上,自由意味着摆脱社会或其制度的统治,摆脱某种过分的道德或物质力量所施加的作用,或者摆脱任何关闭行动的可能性的东西——这些可能性本来是可以开放的。这就是我所说的“免于……的自由”。

自由的另外一个核心含义是“做……的自由”。如果我的消极自由通过对“我被控制到何种程度?”这个问题的回答而得到限定,那么,自由的第二个含义,是通过对“谁控制我?”这个问题的回答来限定的。既然我们说的是人为的障碍,那么我就可以问:“谁决定我的行为、生命?我是否能自由地依我选择的方式行事?或者,我是否处于别的控制力量的命令之下?我的行动是不是受父母、学监、牧师、警察的决定?我是不是处于法律制度、资本主义秩序、奴隶主、政府(君主制的、寡头制的和民主制的)的约束之下?我的行动的可能性也许受到限制,但是它们被如何限制?代表我的那些人是谁?他们可以使用的权力有多大?”

这就是我想要探讨的“自由”的两个核心含义。我认识到它们是不同的,是对两种不同性质的问题的回答;它们虽然同源,但在我看来它们却并不冲突,也就是说对其中一种问题的回答并不必然决定对另一种问题的回答。

两种自由都是人类的终极目的,两者都必需受到限制,两种概念在人类历史上都可能被滥用。消极自由可能被解释成经济的自由放任,据此,矿场主以自由的名义被允许在矿井下摧毁儿童的生命,或者工厂主被允许去摧毁工厂中工人的健康与人格。但是在我看来,那是一种滥用,而不是这个概念对于人类的基本含义。同样,告诉一个穷人说虽然他支付不起,但他完全有自由在一家昂贵的饭店拥有一个房间,这么说无异于嘲弄。但是这种说法也是一种混淆。他的确有在那里租用一间房子的自由,但没有手段使用这种自由。而他之所以没有这种手段,可能是因为一种经济制度阻碍他获得比他现在更多的收入;但这是一种对赚钱的自由的剥夺,而不是对租用房间的自由的剥夺。这听起来好像是一种学究式的区分,但是对于经济自由与政治自由的讨论却是非常关键的。

从历史上看,积极自由的观念甚至导致了更加可怕的滥用。谁对我的生命下命令?我。真的是我吗?无知、混乱、处处受无法控制的激情与的名义。这正是积极自由观念常常陷入的最大的滥用:不管专制来源于……领袖、国王、法西斯独裁者,还是来自极权式的教会或阶级或国家的主人,它都试图在人性中寻找被禁锢的“真实”自我,并“解放”它,以便这个自我能够达到那些发号施令者的水平。

这就回到了一种天真的观念:每一个问题都只有一个正确的答案:如果我知道这个正确的答案而你不同意我,那是因为你无知;如果你知道真理,你必然会相信我所相信的;如果你想不服从我,只能说明你是错误的,因为那个真理并没有像显示给我那样显示给你。这种说法替人类历史上一些最令人发指的压制与奴役形式辩护;而且这的确是积极自由观念的最危险、最凶残的含义,特别是在我们这个世纪。

从那以后,两种自由观念及它们的被歪曲的形式,在西方以及其他地方的大学里,成为激烈的讨论与争论的中心,今天仍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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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多元文化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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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档:2021年5月分类:政治哲学

去年一整年在阅读政治哲学方面的图书,前段时间读完金里卡先生的《当代政治哲学》,开始对自由多元文化注意产生浓厚的兴趣,“多元文化主义的自由主义”在上世纪末以来,一直是欧美倡导的价值观,特别是澳大利亚、新西兰和加拿大,这三个主要的移民国家几乎把自由多元文化注意当成本国的主流价值观。

这段时间先后阅读了十几篇论文,包括周濂老师的《如果多元文化主义是答案,它的问题是什么》、《澳大利亚多元文化主义政策的形成》、《多元文化主义的兴衰?关于多样性社会中接纳和包容的新争论》,这是我的文献综述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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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自己下一步可以集中重读罗尔斯和金里卡,做更深入的思考,目前我的初步感觉是:自由多元主义是非常美好的理想,而且也有实际操作的可能,现实中的澳大利亚、加拿大和新西兰做得也非常不错。即使如此,我仍然相信在宪政制度下要真正平稳地运行自由多元主义,其实需要更高的社会成本和更高的公民素质。

更进一步,我甚至认为自由多元文化主义有可能最适合的运用是:已经能保障基本自由和人权、并且收入水平达到发达国家水平的移民国家。这里我要说明:如果一个国家已经建立起了自由多元文化主义,那么哪怕物质收入水平下降到发展中国家,也适用自由多元文化主义这一价值体系。对于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这几个著名的移民国家,如果轻易放弃自由多元主义,那么将是莫大的损失和悲哀。

对于美国和欧洲来说,践行自由多元主义(这里指让其成为社会主流),可能会面临很多困难和阻碍,但是我觉得这不是放弃理想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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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周把金里卡的《当代政治哲学》读完了,阅读体验特别好。去年读罗尔斯的《正义论》和《政治自由主义》的时候比较吃力,但是读这本书却没有任何压力,我觉得不是因为自己这一年来长进了太多,而是作者太厉害了。

作者简明又深刻地把当代政治哲学的情况作了说明,包括功利主义、自由主义的平等主义、自由至上主义、马克思主义、社群主义、女权主义和多元文化主义,在介绍这些政治哲学流派的理念和要义的同时,作者也加上自己的论证和判断,而且做得非常到位,我想起了罗素的《西方哲学史》

阅读过程中,另外一个更重要的感叹是:翻译得太好了,今天在地铁读到译后记,看到译者是川大的刘莘老师,他用一个故事和一篇感想来作为译后记,文笔和寓意非常精辟,果然是学者级别的人物。

《当代政治哲学》译后记

那一年的盛夏,一位五十余岁的农民用平日走田过坎的加重自行车,载着自己的老母亲,历经常人无法想象的艰辛,翻山越岭来到这风景奇佳的深山峡谷。农民背着自己的母亲,沿着被称作“大龙潭”的绝壁幽涧中的狭长栈道,在高山流水的龙吟声中默默而行。脚下碧波激荡,眼前层峦叠障,心中几多期望。不知登上了多少阶梯,不知穿越了多少美景。深山里的凉风早把外界难耐的酷暑吹得无影无踪,可农民仍然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也该歇歇了,农民在一视野陡然开阔的转折处,把母亲安放在急流半绕的硕大岩石上小憩。

劳累的农民现在能够安然地环视四周。开阔的前方居然是从天而降的一幕接一幕的气势磅礴的飞瀑。真是一幅崇山峻岭作背景、急流乱卷奔前程的绝妙图画。农民显然为自己的劳累能换来这样的美景感到满意。庞大的山谷使这多事之夏本就不多的游人更显稀少,而从前方天桥上来到母子俩跟前的年轻人好像还不是游人。农民从年轻人全幅武装的照相设备和胸前的营业标志,知道他是这山里的摄影个体户。农民从年轻人的口中不仅知道他是这山中惟一的摄影个体户,还知道自己小憩的地方是这里极有代表性的风景点——按照个体户的宣传,经过此处而没有留下纪念照的游人肯定会后悔。

农民回头望了望自己的老母亲。他本没有计划作这种奢侈的消费。或许是个体户亲自拍摄的风景照实在具有吸引力,农民最终拿出自己的“钱包”,从层层包裹的旧手绢中数了数沾满污渍的小面额纸币。让个体户喜出望外的是,农民居然要出十块钱为自己的老母亲拍摄五张照片。农民当然不知道,今天是个体户营业的第一天。农民更不知道,个体户在此之前的半天时间里几乎没有开张。十块钱的收入意味着五块钱的毛利润,意味着个体户挣到了可供一天吃住的全部开支。农民把岩石上坐着的母亲扶了起来,喜滋滋地为老人家整理一下衣裳。个体户因为激动而有些忙乱地摆开了架势。镜头中的农民是那样的幸福,母亲是那样的安详。

农民最终数够了包括分币角币在内的十块钱,但在把钱交到个体户手里时却犹豫了一下。农民脸上的幸福有些凝重。农民叮咛个体户,千万不要把照片丢失或寄错。农民告诉个体户,今天是他母亲八十岁的大寿,很可能是母亲有生之年的最后一次“远游”。个体户有些错愕,突然意识到这暗盒里已经曝光的五张底片的意义,全然不是自己一天的吃住开支,而是一份厚重无比的赤子之情。个体户居然有些担心,担心某个环节的出错将永远无法还原镜头中那份幸福与安详,无法记录生命历程中那无比美丽的一瞬。现在轮到个体户犹豫了。他在那一刻甚至有一种想要变买卖为馈赠的冲动。

平凡的往事并没有出人意料的结局。个体户最终按照买卖的游戏规则艰难但却理智地收取了他维系生计的收入。农民则背负年迈的母亲继续走向他内心的风景。农民不曾想到,他内心的风景外化成的蹒跚身影,居然与那山那水一同定格成了另一个心灵的永远的风景。个体户也不曾想到,这一瞬间凝成的心灵照片,在那内外动荡的1989年对于他日后的生命历程究竟有怎样的意蕴。

翻译有些类似于摄影,译本必须通过恰当的方式再现原著。翻译者也类似于摄影者,挑选怎样的文本类似于用镜头筛选怎样的风景。为什么摄影师的镜头偏偏要再现这一幅风景?与其说外于他的某一幅风景偶然促使他按动了快门,毋宁说是他内心的理念在引导他的取景,但他为何会形成这样的理念?

我不知道这问题对于他人会有怎样的答案,但我终于明白什么是自己的答案。那个夏天以后的每一次生活视野的动荡转换,终于凝成这样一个根本理念:自我的这个片断与那个片断以及这个自我与那个自我,无不处于相互映射的复杂的镜像关系。此自我与彼自我的关系以及这种关系与那种关系的关系,又在千重万叠的镜像结构中塑造着生活于其中的各个自我。不幸的是,这个理念的意义竟然要经过此后十余年沉沦挣扎的蹉跎岁月才在我心中逐渐澄明。幸运的是,即使在生命中最荒诞不经的幽暗片断里,记忆深处仍然不时闪现出高山深谷中那蹒跚身影和赤子深情。

我相信社会、思想与文化也在相互映射的复杂镜像结构中互动演变。我相信在这样的宏观结构中被影响和塑造的微观自我,正通过他们能有的想象去支持或批判那无需作为积极塑造者就能影响入微的宏观镜像。支持和批判当然不同,但如果只在给定的时空象限和思想框架内进行这种看似相反的意向活动,早已被规定好了的意向域的局限就正好相同。也许,在此镜像的映射下展现时空维度不同的彼镜像,才可能对此镜像有先于支持或批判的丰富理解。就像此时此刻这一个具体的微观自我,对自己的支持和批判也必须通过镜像反思不断地回溯1989年那高山深谷中有别于己的人生镜像。不同的是,要对由千万个自我构成的社会镜像进行反思,被给定的社会结构影响着的反思者就要在被称作历史与文化的更大的时空维度上寻找反思的参照。

可自我并不对不同镜像进行不加选择的综合。我选择了那样一个年代的那样一个具体镜像,因为在那个镜像映射下萌发的自我意向终于在今天实现着对于过去的选择和打量。自我意向诚然在发生和发展的意义上有其可以归因的诸多镜像,但自我意向也为尚不存在的未来拟定了愿意如何的取舍和想象。这样看来,承载着强烈愿望的自我意向不仅已经创造出了专属于自己而又指向未来的虚无的镜像,这样的自我意向还必将在未来的虚无的终结处兑现成既属于自己又属于他人的阐释对象。更大领域的反思者何尝不是这样?

反思者既要在历史的镜像中形成未来的意向,更要在指向未来的意向中提取历史的镜像。反思者必须超越给定的时空镜像,必须艰难地提炼可供更多的反思者作为反思镜像的意向。初时朦胧的意向经过艰苦的反思建构也许终会凝成具有丰富内容的理想。这样的理想将不是零乱和杂多的镜像,更不是模糊不清的幻象。这样的理想不仅是意向性的意义存在者在无常的生命困惑中勇于担待的依凭,更是直面和缓解人生苦难和社会不幸的必由路径。

我现在终于明白,出现在那个盛夏但却与年代无关的蹒跚身影为何总要在我的记忆深处烙上那个特殊年代的印迹。特殊年代的特殊意义在于以悲喜剧的方式幻灭了传承已久的理想。不幸的是,一种理想的幻灭居然会消解追求理想的理想。更不幸的是,一些不足以成为理想的必要目标随后居然成为了竞相追逐的理想。我也曾投身于这类追逐,愿意在这种追逐中获取超越现实束缚的手段,愿意借此体验现实人生的种种意义和无意义。我同时以怀疑论之名去解构那些漠视现实人生的独断理想,去反思作为理想内核的信念是否可能以及如何可能。但究竟是什么力量,使我的怀疑论一直不愿嘲弄理想本身并且拒绝接受无理想状态的浅陋?我现在终于明白,那特殊年代的普通身影,一直就是对于人生和社会理想以及两种理想的镜像关系的双重隐喻。

正如自我镜像不同于社会镜像,什么样的社会理想能够容纳千差万别的人生理想?不同的社会理想也可能潜入不同的人生理想,这是否意味着社会理想会因为不可避免的差异性就失去了被探讨和追求的依凭?在我看来,自我镜像的多元映射关系,恰好呈现了而不是遮蔽了对自我意向和人生理想进行主体间的探讨和慎思的意义。在我看来,社会理想的差异性也正好要求反思者去探究和建构能够解释这种差异性的、对社会理想及其合理依据的更丰厚深刻的思考。这样的思考拒绝以独断单一的道德图式去切割社会现实与人生百态的粗暴做法,因为这种看似崇高的执守有可能与它所欲批判的社会专制遥相呼应。这样的思考也拒绝以嬉笑怒骂的游戏姿态去窒息社会理想与人生追求的玩世不恭,因为这种有助于抗拒道德专制的话语,也许正好为缺失道德理想的社会不幸打下了伏笔。

确认社会理想的意义,不等于确认了实质性的社会理想。要立足当下为自己的社会的未来确立恰当的理想,我们就要努力呈现和阐释属于自己的社会、文化和思想的历史镜像。要使作为镜像映射的阐释变得丰厚和开阔,我们就要努力理解和阐释异域文化的社会和思想的历史镜像。由于已经生成的历史必须在镜像现实与镜像意向的共同映射下才成其为历史镜像,对历史镜像的理解就抗拒着类同于发生序列的线型理解模式。于是,异域文化的当代思想所投射的各种社会理想,就在两种意义上有理由成为反观我们自己的历史与现实的一面镜像。因为这样的镜像恰好是在我们自己的历史、现实与未来意向的共同映射下才成其为的镜像,我相信通过这面镜像对于我们自身的反观也就蕴涵着对于这面镜像的反观。

在由差异性构成的镜像关系中通过否定和肯定的双重反思而逐渐澄明的自我,不会放弃他的独特性。在不同的社会理想的相互借鉴和批判中持续变迁或发展的社会,也理应不会失去文化与历史的独特性。无论路延伸向何方,我们不得不像高山深谷中那个执著的身影,背负自己的历史并引领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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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期间的一些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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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档:2020年5月分类:政治哲学

三百五十多年前,牛顿为躲避瘟疫回到老家,酝酿出了《自然哲学之数学原理》。2020年初,我因新冠疫情躲在北京郊区近两个月,闲暇之余却只是建了几个模、(重)读了几本书。从先哲们那里获取心力,只是为了让自己思想变得更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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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国、国家、政府、政党是四个不同的概念,这是一个基本的政治常识,一般有点文化的人都应该能予以区分。但实际上,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一课我们就是没有学好,甚至很多高文化的人都没有搞清楚这四个不同的概念,常常把他们混为一谈。如此这般,便会造成我们思维上的混乱,影响我们对社会的分析与判断,还会闹出很多不该出现的笑话。

祖国、国家、政府、政党之间的关系。

祖国就好比是一块土地,这是个物理概念,这个地盘永远存在那里,不会消失,这个地方也是我们的祖先一直生活了几百年的地方;

国家就是这块土地暂时登记在谁的名下,国家是这个地盘最新的所有权人;

国家是个抽象的概念,这块土地的具体经营管理,还是需要一个总经理来执行,这个总经理即为政党;

一党制意味着只有一个总经理,多党制则意味着有几个总经理可以竞争上岗。

更简单一点的理解:国家好比我们居住的小区;政府是小区的物业;政党就是物业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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