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周把金里卡的《当代政治哲学》读完了,阅读体验特别好。去年读罗尔斯的《正义论》和《政治自由主义》的时候比较吃力,但是读这本书却没有任何压力,我觉得不是因为自己这一年来长进了太多,而是作者太厉害了。
作者简明又深刻地把当代政治哲学的情况作了说明,包括功利主义、自由主义的平等主义、自由至上主义、马克思主义、社群主义、女权主义和多元文化主义,在介绍这些政治哲学流派的理念和要义的同时,作者也加上自己的论证和判断,而且做得非常到位,我想起了罗素的《西方哲学史》。
阅读过程中,另外一个更重要的感叹是:翻译得太好了,今天在地铁读到译后记,看到译者是川大的刘莘老师,他用一个故事和一篇感想来作为译后记,文笔和寓意非常精辟,果然是学者级别的人物。
《当代政治哲学》译后记
那一年的盛夏,一位五十余岁的农民用平日走田过坎的加重自行车,载着自己的老母亲,历经常人无法想象的艰辛,翻山越岭来到这风景奇佳的深山峡谷。农民背着自己的母亲,沿着被称作“大龙潭”的绝壁幽涧中的狭长栈道,在高山流水的龙吟声中默默而行。脚下碧波激荡,眼前层峦叠障,心中几多期望。不知登上了多少阶梯,不知穿越了多少美景。深山里的凉风早把外界难耐的酷暑吹得无影无踪,可农民仍然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也该歇歇了,农民在一视野陡然开阔的转折处,把母亲安放在急流半绕的硕大岩石上小憩。
劳累的农民现在能够安然地环视四周。开阔的前方居然是从天而降的一幕接一幕的气势磅礴的飞瀑。真是一幅崇山峻岭作背景、急流乱卷奔前程的绝妙图画。农民显然为自己的劳累能换来这样的美景感到满意。庞大的山谷使这多事之夏本就不多的游人更显稀少,而从前方天桥上来到母子俩跟前的年轻人好像还不是游人。农民从年轻人全幅武装的照相设备和胸前的营业标志,知道他是这山里的摄影个体户。农民从年轻人的口中不仅知道他是这山中惟一的摄影个体户,还知道自己小憩的地方是这里极有代表性的风景点——按照个体户的宣传,经过此处而没有留下纪念照的游人肯定会后悔。
农民回头望了望自己的老母亲。他本没有计划作这种奢侈的消费。或许是个体户亲自拍摄的风景照实在具有吸引力,农民最终拿出自己的“钱包”,从层层包裹的旧手绢中数了数沾满污渍的小面额纸币。让个体户喜出望外的是,农民居然要出十块钱为自己的老母亲拍摄五张照片。农民当然不知道,今天是个体户营业的第一天。农民更不知道,个体户在此之前的半天时间里几乎没有开张。十块钱的收入意味着五块钱的毛利润,意味着个体户挣到了可供一天吃住的全部开支。农民把岩石上坐着的母亲扶了起来,喜滋滋地为老人家整理一下衣裳。个体户因为激动而有些忙乱地摆开了架势。镜头中的农民是那样的幸福,母亲是那样的安详。
农民最终数够了包括分币角币在内的十块钱,但在把钱交到个体户手里时却犹豫了一下。农民脸上的幸福有些凝重。农民叮咛个体户,千万不要把照片丢失或寄错。农民告诉个体户,今天是他母亲八十岁的大寿,很可能是母亲有生之年的最后一次“远游”。个体户有些错愕,突然意识到这暗盒里已经曝光的五张底片的意义,全然不是自己一天的吃住开支,而是一份厚重无比的赤子之情。个体户居然有些担心,担心某个环节的出错将永远无法还原镜头中那份幸福与安详,无法记录生命历程中那无比美丽的一瞬。现在轮到个体户犹豫了。他在那一刻甚至有一种想要变买卖为馈赠的冲动。
平凡的往事并没有出人意料的结局。个体户最终按照买卖的游戏规则艰难但却理智地收取了他维系生计的收入。农民则背负年迈的母亲继续走向他内心的风景。农民不曾想到,他内心的风景外化成的蹒跚身影,居然与那山那水一同定格成了另一个心灵的永远的风景。个体户也不曾想到,这一瞬间凝成的心灵照片,在那内外动荡的1989年对于他日后的生命历程究竟有怎样的意蕴。
翻译有些类似于摄影,译本必须通过恰当的方式再现原著。翻译者也类似于摄影者,挑选怎样的文本类似于用镜头筛选怎样的风景。为什么摄影师的镜头偏偏要再现这一幅风景?与其说外于他的某一幅风景偶然促使他按动了快门,毋宁说是他内心的理念在引导他的取景,但他为何会形成这样的理念?
我不知道这问题对于他人会有怎样的答案,但我终于明白什么是自己的答案。那个夏天以后的每一次生活视野的动荡转换,终于凝成这样一个根本理念:自我的这个片断与那个片断以及这个自我与那个自我,无不处于相互映射的复杂的镜像关系。此自我与彼自我的关系以及这种关系与那种关系的关系,又在千重万叠的镜像结构中塑造着生活于其中的各个自我。不幸的是,这个理念的意义竟然要经过此后十余年沉沦挣扎的蹉跎岁月才在我心中逐渐澄明。幸运的是,即使在生命中最荒诞不经的幽暗片断里,记忆深处仍然不时闪现出高山深谷中那蹒跚身影和赤子深情。
我相信社会、思想与文化也在相互映射的复杂镜像结构中互动演变。我相信在这样的宏观结构中被影响和塑造的微观自我,正通过他们能有的想象去支持或批判那无需作为积极塑造者就能影响入微的宏观镜像。支持和批判当然不同,但如果只在给定的时空象限和思想框架内进行这种看似相反的意向活动,早已被规定好了的意向域的局限就正好相同。也许,在此镜像的映射下展现时空维度不同的彼镜像,才可能对此镜像有先于支持或批判的丰富理解。就像此时此刻这一个具体的微观自我,对自己的支持和批判也必须通过镜像反思不断地回溯1989年那高山深谷中有别于己的人生镜像。不同的是,要对由千万个自我构成的社会镜像进行反思,被给定的社会结构影响着的反思者就要在被称作历史与文化的更大的时空维度上寻找反思的参照。
可自我并不对不同镜像进行不加选择的综合。我选择了那样一个年代的那样一个具体镜像,因为在那个镜像映射下萌发的自我意向终于在今天实现着对于过去的选择和打量。自我意向诚然在发生和发展的意义上有其可以归因的诸多镜像,但自我意向也为尚不存在的未来拟定了愿意如何的取舍和想象。这样看来,承载着强烈愿望的自我意向不仅已经创造出了专属于自己而又指向未来的虚无的镜像,这样的自我意向还必将在未来的虚无的终结处兑现成既属于自己又属于他人的阐释对象。更大领域的反思者何尝不是这样?
反思者既要在历史的镜像中形成未来的意向,更要在指向未来的意向中提取历史的镜像。反思者必须超越给定的时空镜像,必须艰难地提炼可供更多的反思者作为反思镜像的意向。初时朦胧的意向经过艰苦的反思建构也许终会凝成具有丰富内容的理想。这样的理想将不是零乱和杂多的镜像,更不是模糊不清的幻象。这样的理想不仅是意向性的意义存在者在无常的生命困惑中勇于担待的依凭,更是直面和缓解人生苦难和社会不幸的必由路径。
我现在终于明白,出现在那个盛夏但却与年代无关的蹒跚身影为何总要在我的记忆深处烙上那个特殊年代的印迹。特殊年代的特殊意义在于以悲喜剧的方式幻灭了传承已久的理想。不幸的是,一种理想的幻灭居然会消解追求理想的理想。更不幸的是,一些不足以成为理想的必要目标随后居然成为了竞相追逐的理想。我也曾投身于这类追逐,愿意在这种追逐中获取超越现实束缚的手段,愿意借此体验现实人生的种种意义和无意义。我同时以怀疑论之名去解构那些漠视现实人生的独断理想,去反思作为理想内核的信念是否可能以及如何可能。但究竟是什么力量,使我的怀疑论一直不愿嘲弄理想本身并且拒绝接受无理想状态的浅陋?我现在终于明白,那特殊年代的普通身影,一直就是对于人生和社会理想以及两种理想的镜像关系的双重隐喻。
正如自我镜像不同于社会镜像,什么样的社会理想能够容纳千差万别的人生理想?不同的社会理想也可能潜入不同的人生理想,这是否意味着社会理想会因为不可避免的差异性就失去了被探讨和追求的依凭?在我看来,自我镜像的多元映射关系,恰好呈现了而不是遮蔽了对自我意向和人生理想进行主体间的探讨和慎思的意义。在我看来,社会理想的差异性也正好要求反思者去探究和建构能够解释这种差异性的、对社会理想及其合理依据的更丰厚深刻的思考。这样的思考拒绝以独断单一的道德图式去切割社会现实与人生百态的粗暴做法,因为这种看似崇高的执守有可能与它所欲批判的社会专制遥相呼应。这样的思考也拒绝以嬉笑怒骂的游戏姿态去窒息社会理想与人生追求的玩世不恭,因为这种有助于抗拒道德专制的话语,也许正好为缺失道德理想的社会不幸打下了伏笔。
确认社会理想的意义,不等于确认了实质性的社会理想。要立足当下为自己的社会的未来确立恰当的理想,我们就要努力呈现和阐释属于自己的社会、文化和思想的历史镜像。要使作为镜像映射的阐释变得丰厚和开阔,我们就要努力理解和阐释异域文化的社会和思想的历史镜像。由于已经生成的历史必须在镜像现实与镜像意向的共同映射下才成其为历史镜像,对历史镜像的理解就抗拒着类同于发生序列的线型理解模式。于是,异域文化的当代思想所投射的各种社会理想,就在两种意义上有理由成为反观我们自己的历史与现实的一面镜像。因为这样的镜像恰好是在我们自己的历史、现实与未来意向的共同映射下才成其为的镜像,我相信通过这面镜像对于我们自身的反观也就蕴涵着对于这面镜像的反观。
在由差异性构成的镜像关系中通过否定和肯定的双重反思而逐渐澄明的自我,不会放弃他的独特性。在不同的社会理想的相互借鉴和批判中持续变迁或发展的社会,也理应不会失去文化与历史的独特性。无论路延伸向何方,我们不得不像高山深谷中那个执著的身影,背负自己的历史并引领自己的命运。